原题
清华围棋纪事(1964~1983)一代人的悲欢、奋斗与友情(上篇)作者:余昌民回忆爱棋人的悲欢、奋斗与友情,细节丰富,历史重现,自忖于当今人们或有裨益,现略加充实汇编发表,以飨广大围棋同好与文化种子。
(相关资料图)
那金刚瞥我一眼在武汉十五中最后两年迷上的围棋,一路上陪伴着我,须臾不曾分离。一九六四年考入清华的时候,我的棋力也就业余4段的样子,急着到处找棋下。有人告诉我教工俱乐部里常有棋局,周末前往,偏偏有一老头把守,不放杂人和佩戴白色校徽的学生进门。我徘徊于门外,情牵于室内,最后终于寻个破绽才蒙混过关。
有一桌正在对弈,观者如堵,笑语声喧。我挤近桌边,见一黝黑壮实如金刚的中年男子一边悠然落子,一边念念有词,不外逗弄与调笑;对面一恂恂老者受让数子,显然已被盘内及盘外的招数搅得乱了方寸,憨笑着听凭众人摆布。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老者支起招来。那金刚瞥我一眼,并不言语。这时有人用胳膊碰我,眼风示意老者说:“你知道他是谁吗?”我摇头。那人再次向我俯耳:“钱伟长。”
我一怔。那时大科学家“三钱”(钱学森、钱伟长、钱三强)的威名还鲜为人知,我只知道头戴“清华头号大右派”荆冠的钱伟长!在入学教育的反右展览上我看到的是他反苏谄美,在科学界的“假头衔”有几十个之多。今天与之不期而遇,近距离观察,他非但平凡,甚至稀松,感觉不到半点崖岸的高峻。那位老师提醒我的意思,究竟是不可与右派站在同一“营垒”呢,还是提示给我此人稀松平常背后的分量呢?我到底也没弄明白。
过后知道,轻轻教训我的是倪振伟,多年以后的“中关村下海教授第一人”;那尊“金刚”就是清华附小老师关培超。
许纯儒先生也在这里出没,起初他非让子不跟我下。许先生是工程物理系主任、教授,薄不胜衣的样子,飘洒得颇有点仙风道骨,但行棋凶悍,落子如飞,一股霸气让对手没脾气地矮了三分。等“文革”烽起,师道变得不那么尊严,我与许先生时常同室操戈,共同打发了许多苍凉无奈的日子;我毕业十年后再回清华读研,技痒难耐的许先生不时会找上宿舍来,我们成了一对旗鼓相当的好对手。
京城访棋
邻班的北京同学周宝瑄不下围棋,但对棋事挺关心。有一天他说他们街坊有个赵秉义,下围棋远近闻名,还带了不少徒弟,问我有没有兴趣登门造访。我初到北京,正愁无处继续学棋,一听欣喜异常,说好星期日便进城。
宝瑄家是北京胡同里的典型民宅,一张宽阔的大炕,敞亮的窗棂射进冬日的阳光,暖暖融融。大伯大妈又和气又热情,忙着抻面给我们吃,把我都给看傻了。
赵先生家院落十分开阔,墙下的石锁、石担暗示着此时的安静只是平日热闹的间歇。右手边有一小屋,正中摆放一方日式棋墩,这就是棋室了。主人不在家,我和宝瑄坐下静候,一面品味着周围的一切。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我俩起身,原来是赵先生的朋友。“有事吗?”代理主人问道。“找赵先生学棋。”“会下吗?”“会一点。”“来吧,摆九个子。”不由我分说,气盛的来客就按高手对初学的棋份跟我下起棋来。不用说,我把他搞得相当惨,这位在打火机厂上班的同好几乎要打出火来,我心中直后悔不该如此恶作剧。正尴尬中赵先生出现了,果然是“掌门人”的气度,他看了看棋局说:“这棋没法下了。”说话间闪进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少年,是赵先生的高足、北京市的名手彭申久。赵先生让他授三子与我试下一局,我赢得很漂亮。
撤了棋,我说了求师问道的愿望,看得出来赵先生挺高兴。
可是由于意想不到的变故,我再也没有机会重新踏进赵先生的院门。
宝瑄现居承德,他发“伊妹儿”说欢迎我们夫妻去他那里度假。我想,有朝一日若能在避暑山庄共同回忆皇城根下的往事,该是别有一番情趣。
围棋小屋
“文革”的狂潮一阵横扫过后,学生们经历了若干惊心动魄的事件和四下“串连”的折腾,到一九六七年秋,大多数人已从高度亢奋的状态重归平静,且因过度接触政治的严酷和世态的丑恶而变得心灰意冷,斯文扫地、见惯荒唐的清华园笼罩着令人压抑的冷寂。喜欢围棋的同学多起来了,住在同一层楼的电机系○字班(1970年毕业的1964级)的同学平时耳濡目染,早有一批初悟妙道的观棋君子,现在姜彦福、吴元更是全身心地投入。有一晚,我一觉醒来还听见姜彦福啪啪打谱(演示棋谱)的声音。他们毕竟聪明,进步神速。同时蒋寿炎、侯玉琨几路“枭雄”也主动向我们靠拢。冶金系那边丁琢如聚集了一帮围棋迷,七号楼107宿舍简直像祭起了围棋的香火,自我们加入以后,棋友日夜云集,随时快意手谈,笑语欢声不断。我至今也没搞清楚究竟谁是这间宿舍的主人。当时我和建筑系的金柏苓在清华的大学生中并有“围棋教主”之谓,与丁琢如、刘桂槐、商铭渔、陈章沂、蒋寿炎、侯玉琨、姜彦福、吴元一伙人把围棋小屋闹腾得春意盎然。不久又有工程物理系许纯儒教授与清华附小关培超老师加盟,益发呈现“盛世景象”。一天晚上,棋盘上硝烟弥漫,有一人推门而入,以四川腔朗声打招呼:“听说你们这里棋风很盛……” 只见他身材粗短,平头,戴眼镜,笑嘻嘻地四下一扫,不等我们反应,马上就又客气地点头告辞:“改日再来,改日再来!”门刚关上,爆发出哄堂大笑……完了才知道他是西南局书记李井泉的四公子李新桅,是住在九号楼的无线电系的同学。我们常常模仿这两句戏韵十足的念白,可是改日也没有见他再来,听说后来他受牵连吃了很多苦,愿菩萨保佑他能渡过波云诡谲的鬼门关!诗才横溢的金柏苓曾经口占一律,就是当年小屋风景的真实写照:陋案厅前才罢饭,
小窗灯下又鏖兵。
飞关扳打凭君走,
拆立挖门看我行。
半晌沉思棋一步,
终盘惊道夜三更。
输赢原乃寻常事,
付于清宵阵阵风。
(按:飞、关、扳、打、拆、立、挖、门都是围棋手段的术语。)围棋小屋的名气不胫而走。有一天,几个半大小子摸上门来,说是清华附中的学生,想找大学生学棋。说着话,窗外还趴着一个孩子往里瞧——他们怕他碍事,把最小的留在了门外。我们唤他进来,惊异他居然会下棋!小家伙十岁,上清华附小五年级,身着褪色的旧衣,眉眼间透出灵慧之气,叫人一看就生疼爱之心。我让他九子测试了一局,他竟赢了。能看出他棋路虽野,却琢磨有心,尤其是不肯被上手牵着走,这是看一个孩子下棋禀赋的关键。让七子再弈一局,他输了。我只顾望着小家伙笑,金柏苓在一旁使劲窜掇:“你收不收这个徒弟?你不收,我就收了!”我高兴地应允了,满屋的人一起哄,也就象征行过收徒拜师之礼了。
这孩子名叫常振明,带他来的是上初二的哥哥常振工和孙立哲。常父是学部委员、无线电系名教授常迵。这帮少年都玩围棋,常家兄弟、孙立哲、郑清诒、史青、张铁梁、方胜、庞云、张克澄,加上后来的陈小悦、刘红阳、马迅,一群风神奕奕的清华子弟。他们的质地那么优秀,个性那么鲜明,我怎么也料想不到,与他们的交往使我对清华的深层结构与血脉传承有了超乎寻常的认识,尤其是从收围棋小徒、走进常家开始,竟演绎出深婉动人的故事……
当野花遇到了阳光丁琢如兼有上海人脑子活络的精明和北京人目空一切的气度,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他突发奇想,给国家围棋队的顶尖国手陈祖德写了一封信,邀请他到清华园来做客。当得知陈祖德欣然同意的时候,我们这帮棋迷如同堕入了梦里,迷迷瞪瞪地在徒有三个双层木床和三张课桌的“迎宾大厅”(围棋小屋)里张罗起来。这张当年粗陋的留影对清华“围棋小屋”弥足珍贵。依稀可辨出的,后排右起:蒋寿炎,刘桂槐,我,陈祖德,曹志林,丁琢如,侯玉琨,□□□;前排右起:金柏苓、吴元、姜彦福,□□□,□□□,郑清诒,□□□。(清华二校门旧址处/1967年深冬)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日,我和金柏苓代表满满一屋子棋迷,冒着脆冷,前往31路清华园车站迎候尊贵的客人。看着陈祖德和曹植林跳下汽车,我有一种突然被照亮的感觉……我们推着自行车穿过纵深的校园——比这更朴素的礼遇便是后座伺候了,但毕竟不好意思。
按预定计划,我和陈祖德下第一盘棋,让四子。陈祖德落子很快,敏捷地手臂轻轻一送,棋子便珍珠落玉盘似的飞到棋盘上;而对面的我呢,好像刚从冰库里出来,两颊木然,从深心到脊背一阵阵地闪过激灵——我那时的模样一定可笑极了。桌边、身后、上层床铺上堆满了人,连窗户也遮满了人影,本来就不大的小屋只剩下两张棋盘上方的空间。我下的棋就像我的表情一样僵硬,又被几个变招乱了枪法,只好推枰认输。
接下来,金柏苓、许纯儒、关培超、丁琢如、姜彦福轮番上阵。许先生发挥正常,弈出一盘好局,只见陈祖德身陷险境却微微含笑,拼杀中双方一招一对,竟然下出一个神来之笔“倒脱靴”来,绝处逢生,妙不可言,小屋里爆发出轰雷般的欢呼声!
到姜彦福受九子那一局,气氛已融融洋洋,妙语、笑声此起彼伏。有一处纠缠是白方无理,我心一急忍不住迸出术语:“"大头鬼’!”我的徒弟会心一笑,稳当操刀,取得了局部胜利,陈祖德但笑不语。另有一处对杀,眼见黑方已快一气取胜,从上铺传来老侯山东腔的呼喊:“再加一刀!”众人不解,老侯煞有介事地一板一眼解释“侯氏法则”:“跟低手下可以宽一气,跟高手下要紧一气!”满屋子人个个捧腹绝倒,陈祖德、曹植林也笑得喘不过气来……
小家伙常振明这次也得到和陈祖德过招的机会,陈祖德笑眯眯地与他盘上嬉戏。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开头,多少年以后回过头看才能理解它的含义。
陈祖德十九年后在《超越自我》一书中这样回忆:
我这一生中表演过很多次,观众密度最大的要数清华大学的学生宿舍了。然而,这种超密度却给予了我那样的温暖,晚上我睡在这简陋的学生宿舍里,觉得枕着温暖,盖着温暖,很快就美美地进入了温暖的梦乡。是大学生们的热情招待使我首次品尝了方便面……从这两天的围棋盛典开始,清华的围棋强豪们与围棋国手们结下了亲密的友谊,缔造了友好往来的传统。
一九六九年毕业以前我给陈祖德写信:
我们像连自己也习惯了的、被人遗忘了的墙角的小花突然受到阳光的沐浴一样,沉浸在欢欣和感激里了……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里,这宝贵的一段将记载在最瑰丽的一页上。陈祖德在书中还写道:
在清华大学的那些日子是令人怀念的。对于爱好围棋的师生来说,可能是我辅导了他们棋艺;然而对于我来说,是他们在我空虚无聊的时候给我增添了生活的乐趣,也使我更坚定了对围棋事业的信心。九公寓26号的融融春光
清华派战的激化起先表现在校园广播上,音量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长,有的狂呼“革命生师”(以示反拨“师道尊严”),有的整日哀音滚滚,两派都力图压倒对方,那交响的噪音令耳膜欲破,头脑昏胀,却逃遁无门。更难堪有一度高音喇叭绑在我们宿舍的窗口上,只要它出声,碗勺便在桌子上跳舞,小提琴的共鸣腔也会不情愿地哼哼。我严重失眠了。
常振工、常振明兄弟邀请我到他们家去住。
清华九公寓是教授楼,走进26号,除了主人的热情之外,我立刻就被这一家融融的温馨与和谐吸引住了。我依稀知道常迵先生是从美国哈佛回来的名教授,因为对苏联教育模式有看法而被加上了“右冠”,现在更是从精神到肉体承受苦难的极端时期。可是这一切都像尘嚣一样被屏在了大门之外,家庭里有的是理解、关爱和幽默,永远荡漾着和煦的春风。有一天在八饭厅里无端地站了一排“黑帮和权威”低头示众,无意中闪过了常先生的面影,我心头一震,竟不忍多加一眼去辨认。晚上一家人坐在灯下有说有笑,常先生依然神清气朗,好像外间发生的混乱和疯狂全都与他无关一样。
与我嬉耍的常振明——忧患伊始的年龄,纯真烂漫的天性。(清华九公寓前/1968)
常先生的学识自不必说,在“怎一个乱字了得”的局面下已经开始思考信息科学的问题了;而对三个孩子,如平辈共处一样,既民主又开放,叫人不由不感触良多。有一次常先生面露得色,说新编了一套无线电专业教材“适合工农兵学员不同水平的需要”,三个孩子立刻群起而嘲之,常先生笑呵呵地躲进书房去了……
正因为实为学术权威的父亲在兄弟俩的心目中不是一个权威,我这个年轻大学生才受到他们近似崇拜的亲近,他们的父母后来索性通过我来转达他们的某些主张。这种关系在下棋之外、进而影响他们接触文学和理解音乐的时候,又有了进一步的加强。
有一天晚上,我睡的小屋里来了一群半大的孩子,听我给他们讲外国小说里的精彩故事:普希金的《射击》、果戈理的《画像》、爱伦·坡的《金甲虫》……讲《画像》的时候我故意关了灯,当讲到“黑夜中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时,我的听众们不由自主地发出紧张的唏嘘声……第二天我回来得晚,听说更多的少年听众等我,挤满一屋子……我相信,故事里枪手的潇洒、古画的神秘、藏宝的诱惑会在日后坎坷的经历中一直伴他们同行。
此后我常去九公寓,度过了许多难忘的好时光。常家姐姐常放在家的时候,也喜欢与我交谈,她阳光而自信,热心读书,愿意探讨“重大的话题”。
照片如岁月一样漫漶了,但那情景在我们心里常新。右起:常振明、陈小茁、常振工、陈小悦、孙立哲、我。(清华九公寓常宅/1968)
一九六八年春天清华开始武斗,我曾经悠闲下棋的楼间坪地成了砖石纷飞的战场,我和同班好友杨士元再度住进常宅避难。其间发生过一个小插曲:
半夜里我忽然被喧哗声闹醒,灯光雪亮,走廊里挤满手持“长矛”(钢管锯出斜刃而已)的红卫兵,一家大惊。其中一人向我问话,两人对谈了几句,气氛急转,旋即退兵。大家忙问所以,我笑着说:“他是无线电系的学生,常来我们班宿舍看老乡。”
振明十分聪慧,我与他对局切磋不计其数,眼看着棋力上长,直逼哥哥振工、孙立哲之辈。凡有趣之事,他皆有灵敏反应,旁人的话语有不谐之处,很容易被他抓住,如哥哥小时候的经典病句“我家住在二楼阳台上”啦、“我是培养前途”啦,振明略加点染,呵呵一笑,惹得众人捧腹抹泪。有一回我同常师母(王漱瑱老师)说到家中养鸡的事,振明插嘴:“武汉也能养鸡?”“为什么不能?”“那不都掉进长江里淹死了?”稚心童趣,叫人忍俊不禁!不过对我,小家伙自然地小鸟依人,调皮时会爬到我的背上来。振明正是小学毕业的年纪,适逢国家板荡,学已不学,常家的掌上明珠将来的命运,几成靠自己,又几成播弄于纷乱难解的历史呢?
一队自行车向崇文门外驶去自从陈祖德、曹植林亲临清华与我们结下棋缘以后,又有一扇神奇的大门为我们打开——我们可以到国家围棋队去下棋了!这一福音顿时使我们变成天下最幸福的围棋迷了!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我和金柏苓、丁琢如、姜彦福、许先生、关老师几个骑着自行车,风一般地穿过北京城,向崇文门外体育馆路国家队宿舍驶去。金柏苓与我并辔而行,路上他问我听没听过一首慨叹世风的打油诗:“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事都改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国家围棋队两人一间宿舍,带盥洗台,比清华学生八人一室要宽绰多了。今天两间宿舍的桌子上都加摆了棋盘棋子,等着我们到来。陈祖德、曹植林而外,一下子遇到那么多国手,不亦快哉!那天邱鑫让我三子,王汝南、黄进先、黄良玉、朱宝训亦分别和我的同伴捉对开战。一片剥啄声中时而有人移动着隔岸观火:吴淞笙侧身托腮,罗建文抱臂颔首……我这边一个“大斜”定式遇到陷阱,苦思冥想,应对居然还行,最终赢了下来。对局后认真的复盘等于实战指导的开始,国手剖析指点,学生心领默记;回来在灯下回忆棋谱 ,清晰抄录,标注得失,当日的学业方告完成。
中午“打卦”(中场休息),因运动员食堂不对外,细心的主人推荐我们去附近一家包子铺,三毛钱一两,边吃边侃,一路欢谈,话题不离那半盘棋局。一两包子三个,九至十二个大饺子一般的包子装填下肚,返回再战。以后次次如此。
蹬车回来的一路要比去的一路吃力得多。
侯玉琨、常振工、常振明、孙立哲、郑清诒也都经受过这样的超级熏陶。不用说,那一段时间是我们棋力猛长的黄金时光。
从一九六七年开始,得天独厚的交往跨接了三个年头,直到国家围棋队撤销,陈祖德、王汝南、华以刚、曹植林等下到北京第三通用机械厂当工人,罗建文、黄进先则发往河南省“寄存”,清华棋友们陆续星散,不久我也毕业南去了。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关老师他们想下棋了,就会找到三通厂。
金柏苓我在多年以后写了《严冬里的潇洒》一文,稍稍平抚了说一说柏苓兄的情结。起首有一段感慨之言:
对于“棋迷无坏人”一说我虽觉谈笑多过精确,但是围棋所赐予我的,除了纷纭棋局带来的至妙感受之外,确实淘出了人品和才华都十分优秀的朋友,而这后一种收获——我简直相信——恐怕非围棋这一尤物而难以使然!在我一九六四年走进清华园的时候,身上并行着两套“搜索系统”:一套追求知识和学问,另一套则指向爱好围棋的同道。我潜入过教工俱乐部,跟着北京同学进城踩过点,剩下就只能在节日的学生游艺晚会上——或者在饭厅,或者在坪地——过过棋瘾,碰碰运气了。
金柏苓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旗鼓相当的对手。这位建筑系九字班(1963级)的学兄脱去风衣响亮一问的飘逸洒脱印象,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俩不仅在横跨“文革”的年代把清华棋坛鼓捣得沸沸扬扬,而且十多年以后又回归清华同读研究生,再续棋缘,就像不愿分离的双子星一般。金柏苓的棋风堂堂正正,又有一种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大将风度,是棋友圈子里颇负人望的“柏苓兄”。他的弟弟金国苓也是京城业余高手,且书法造诣不浅。我去过他们家北海羊角灯胡同老宅,自家居住虽然缩在了边角,仍然幽幽吐纳着爱新觉罗氏先祖的气息。金柏苓手持的折扇是他休学养疴期间亲笔手绘,工笔病马,微以自况,棋枰倚坐开开合合,何其风雅之至!更难得他有赋诗填词的本领:“陋案厅前才罢饭,小窗灯下又鏖兵”是清华围棋小屋岁月的写真;“弈道虽微,盈亏各分,谁可着着皆占先?盘终计,有哗群妙手,虽败何惭?”既有叹送华年的苦涩,又含人生感悟的玄机;而一联“一去阳关万里缘,谁论金角复银边”,围棋格言妙用双关,写透了风雅学子逐放西域的悲壮与酸辛。当年我抄寄陈祖德,他也惊为妙制,与我两地同声浩叹!
后来……每次出差到北京也解了我对朋友的悬念。柏苓兄(左)、彦福兄(右)在同一座城市,却要靠我唤起对棋的意兴和恋旧的情怀。(北京友谊宾馆/90年代)
倏忽三十年,如今在金院长(右)府上,既手谈又口谈。(北京/1999)
清华建筑系学生多承美术、文学、音乐的熏陶,极富才情。金柏苓早我一年分配到青海当瓦工,同班同学天各一方,青春蹉跎,他们鸿雁往来,不乏伤感、凄美的唱叹。有人将之整理为一辑《不多余的话》,又录成配乐朗诵,金柏苓因选了我的信文,放给我听,听得我心驰神飞,荧荧欲泪。不知这一弥足珍贵的杰作如今安在?终于有一天,柏苓兄当上了北京市园林古建设计研究院院长——这对他再合适不过了。你看他一有机会就把“得月园”建到了德国柏林去。不知怎的,柏苓兄向我描绘过的“崇山衔雾,疏林挂日,悬冰拍水,乱石截流,平野远眺,牛马交奔”的高原风光,竟成了我的一个抹不掉的悬想……蒋寿炎蒋寿炎与我同一专业,比我高一届,宿舍则比我低一层。国庆之夜在院子里下完棋的第二天他便来找我,从此占尽楼台近水之便。起先他行棋粗疏,我授他四子,弄得他左支右绌,甚是好玩,而他每当随手落子,欲悔又缩,乃至顿足哀鸣。蒋寿炎是“忠义之邦”——江阴的农家孩子,深度近视,憨态可掬,却心细如发,床头自制一小架,英语、诗词、歌曲等书册一尘不染,奇怪的是偏偏下棋草率,可见积习深重,很长时间才调整过来。他买了一副大号棋子,登门时捧持而来,此君一心急便口吃,时有站在门口问“余……余……”,端着棋盒憋得左右摇晃,我的同屋立刻截住:“不在!”有一次与清华附中学生孙立哲对弈,孙立哲棋也凶蛮人也张放,下着下着不知怎的突然一阵狂笑,蒋寿炎忽地站起,涨红着脸敲着桌子恨恨地一字一顿:“笑……什么笑!”见一向厚道的老蒋怒不可遏,孙立哲傻在那儿,脸上凝固着残笑,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赔尽小心……蒋寿炎是清华围棋群落的一抹浓彩,那种执着与率真留在遥远岁月的欢歌拍岸的青春波澜里了。蒋寿炎的毕业照。40年过去,蒋翁的脸上是否也刻上了沧桑?
蒋寿炎一九六八年底分配到抚顺石油一厂做管工,他写信说“连这儿的麻雀也是黑的”;他感慨清华那样令人神畅的围棋氛围不可复得了,现在每天劳动疲累,政治学习多,回到宿舍翻一会儿自己订的《人民日报》就睡了。他信笔写下的霎那的感触特别令我动情:
今天在硫铵液水塔上换管子时,看到了电网边的一小块土地上豇豆苗出得很整齐,想起去年武斗期间回家时自己种豇豆、苋菜钓小鳑鲏鱼的乐趣。其实在家里当个农民也不错的……他们这一届同学的着落确是凄惨不堪:在钢厂推小车的有之,在盐碱滩掘地拔草的有之,在碳素厂抡铁锤每天砸四立方石块的有之……而今我还在清华园,轮到我因扑朔迷离的分配去向而困顿,他不忘叮咛老朋友:
现在我体会到了毕业分配确实是一件大事:命运把种子撒到水边,长出了随风飘拂的杨柳;撒上高山,长出了耐寒的松柏;撒进沙漠,长出了光秃秃的仙人掌。他依然爱棋如痴,研习资料匮乏,便不惜相隔千里向我借书:“一定尽快抄完,完璧归赵。”说完了同学说围棋,说完了围棋又泛起了缱绻的思乡之情:
国庆节每人配给半斤猪肉、二两酒,让大家欢欢喜喜过佳节。今年的中秋和国庆是接踵而来……在抚顺竟然买不到月饼,那天晚上天黑沉沉的,没有月亮,于是这佳节也就默默无闻地过去了。然而,我想起了老家的那棵桂花树,大概已经开花了吧!弟弟妹妹们现在又怎样?我仿佛闻到了清新的桂花香……一九八七年蒋寿炎通过报端消息找到了我,事隔十八载,他已经十分沉静,连笔迹也变得端庄流转了。他说考研的计划因家庭变故而中辍,否则我们将会得到何等神奇的历史恩予啊!他引了莎士比亚的话:“风平浪静的海面,所有的船只都可以并驱竞胜;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勇大智的人才能够处之泰然。”
他说:“围棋和桥牌伴我度过以前那犹如漫漫长夜的峥嵘岁月……”苦难过去了,伴随苦难的青春依稀在远处招手,这里有着无法掩抑的伤感:
八二年由省体委定为业余初段……过后一直没有升段赛。横向对比,四年前我在原籍江苏江阴县下棋时几乎没有对手,但他们的水平一年一提高,我今年正月回家探亲时去玩玩,不少人都高于我,由于人竟让我三子,可见不中用了。一般我星期六晚上玩桥牌,星期五晚上玩围棋,由于地方狭窄,围棋只能放两副,输者下台,五六个人车轮大战,直至夜半。这一年的大聚会,我与蒋寿炎分别有50年了!当然,其间错过了几次机会——他是倔强的江阴人。(北京/ 2019)
蒋寿炎随信附来电脑打印的《蒋氏围棋藏书目录》,意思是让我见机行事,为他补缺搜新。那时围棋出版物已不再稀罕,我也就没怎么上心,蒋君可有怪我?不料一晃又一个十八年过去了,我已不知到哪里去寻他,也不晓得他是否知道我十分想念他。
姜彦福有道“国运兴,棋运盛”,着眼的是大台唱戏的社会环境;而我所经历的“国运衰”,围棋在民间野草般地顽强生长,证明了它不仅是特殊魅力所在,而且有寄托人心之功。对于个人来说,“文革”一本账很难理得清,因有棋之长进,我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多少得到一些损失回补的安慰。
五年半的耳濡目染,我周围不少同学得以一窥围棋之门径,出去唬人绰绰有余;但真正从头下过一番功夫——即使只有一段时间——而且“不辱门楣”的,唯有姜彦福、吴元、金信远三人而已。
姜彦福是我班之长,长身玉立,翩翩有兄长之风。那时经过“革命大串联”的大学生背后都有难忘的故事,他从山西归来,似乎万念俱灰,一门心思地钻研起围棋来,以至有了深宵棋声的风景。自那时,小屋比赛也好,与国手过招也好,人高马大的他频频上阵,怯生生的神情透散着率真。染指围棋,爱与不爱是能否“上路”的分水岭,正因为姜彦福对围棋有过真心的一度缠绵,所以用较短的时间走过了通常需要数年走完的路,而且从此一往情深无穷期。一九六九年我们在石景山高景电站“接受再教育”,住在山坡上的席棚里,军代表小吴呼唤集合,大通铺上棋局未完,七八个脑袋乌云一般密布盘上,不耐烦的吴代表便拿班长是问,只见姜彦福起身,边走边回头,走到出口又被无形的绳索拽了回来,“万般事小,生死事大”,继续对一块棋的存亡高声力辩,全然没有了平时宽厚圆转的影子。吴代表把头伸到棋盘上来看,不解魔力何在,两眼几乎冒出火来……
姜彦福是清华的大教授,我的围棋小弟子。(清华姜宅/1992)
我在一九七九年选择报考清华经管系研究生,实拜姜彦福极力怂恿之助,那时他是参加建系、继而筹建学院的教师,因此他于我亦友亦兄亦师,相得相依。如今他是清华名教授,又是风险投资、公司治理与国家经济安全的高级专家,纵然许多事情在变,唯有我们不管在何处相遇、弈上一局棋的程式不变,像一壶会心对饮的远年的酒,一道不可省却的清醇的茶。
吴元邻班的吴元是校游泳队员,也就像游泳运动员那样浑身既丰厚又绵软,似乎这也决定了他说话的神态,甚至进而影响了他在棋盘上的棋风。
在大学里迷上围棋、从此怀着发现宝窟似的热情的爱棋者,通常是天生的长考型,就像低版本的人机对弈软件,虽长于运算,却缺乏经验,往往生发出似是而非的招式来。吴元就属于这种聪明棋,连定式也要苦苦琢磨,失算了就腼腆地深深点一下头。有一阵吴元灵光闪现,怎么下都顺,曾经蹿到了清华一流水平的边缘。
与吴元手谈一局,距毕业已经21年了。(清华姜宅/1991)
有一次电机系队与组合联队在围棋小屋展开对抗赛,吴元出场决胜局。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为了确保吴元有恃无恐,在关键之处由我在棋桌下暗中给他支招:用手在他的大腿上“刻划”落子的坐标。不用说是我方获胜了。事后吴元抱怨信号传输的准确率并不高。这绝对是唯一的一次捣蛋式作弊,对于我们的对手已经成了永久的秘密。
吴元是烹调的高手,他做的闷毛蚶、煎馅饼和毕业聚会的清蒸鲥鱼都令我难以忘怀。吴元的讲述有传神之妙,比如他从上方山云水洞游玩回来这样描绘:“那老和尚诵经到某一处,抬头张嘴,一滴泉水"啪’地落进嘴里……”我们听得情迷神飞。还有一回,他讲解吃烤鸭如何蘸酱、如何加葱、如何卷饼:“……送进嘴里这么一咬,啊——精彩!”一屋子人听得像是朵颐大快、齿颊犹香般的过瘾,在场的小不点儿常振明日后一次次模仿,每次都笑不能禁。
常放、常振工回国,吴元(左)发起了清华棋友38年大聚会。他当时已是神华集团总裁。右是北京园林古建研究设计院院长金柏苓。(北京西苑饭店/2005)吴元毕业分配在太原西山矿务局东风矿,下井锻炼期间回宿舍“一下子扑到信上,仿佛周围更亮堂了”;后来去了鸡西,再回到煤炭部,到如今还是跟煤炭打交道。不过最近来电说,中国神华已在香港上市,他是总裁。
关培超“文革”乱世把清华的棋客没大没小地聚到了一起,有一条谁也没有说穿的共同理由:
在文明遭受凌辱的日子里,这些心怀良知的人们选择这样一种生存方式,回想起来,既是对乱世的逃遁,也是对恶行的鄙弃!(另文《严冬里的潇洒》)清华附小的体育老师关培超可谓清华棋坛的中流砥柱,我与他有过三度“风云际会”的机会——两度在清华,一度在深圳。关老师毕竟是多朝元老,几十年来传承着清华围棋的薪火,近年有恙在身,以棋为寄托,以棋为良药,爱棋之心不见稍减,反而愈炽。
一千个棋迷,有一千个遭逢围棋的故事。我不清楚关老师与围棋怎样初恋,但知早年二年级学生用“聚精会神”造句,一个班有二十多个孩子写道:“关老师聚精会神地下围棋。”
坐在棋盘前的关老师像一座山,他的棋也像山一样朴实厚重。支流和新潮的东西他每每知道,可见他毫不放松盘下的修炼。关老师下棋时通常不苟言笑,但言必有分寸,且富于幽默感;每当关老师“晴朗”了,对手也就散开了“多云”的心情。有一种情况,关老师会舒展一下坐姿,回过头来主动与观众打招呼:“请提批评意见!”这在对手听来,与“投降吧”具有同等的威力。
有一次关老师正在对弈,刘桂槐从旁闲话:“关老师,您有几个孩子?”关老师闲闲落下一子:“……没有。”“那……那好!”再拍下一子:“好什么?”“……清,清静……”刘桂槐慌不择路,若不是关老师放他一马,他准得撞昏在哪棵树下。
我的清华围棋缘起于关培超老师,我们的故事一直延续到今天。这年“劲松杯”比赛关老师高寿81,我67。(成都/ 2013)我一九七○年毕业离校以后,为常振明学棋拜师的事写信托付过陈祖德。许多人尽可能照拂常振明,关老师进城“请益”回来,转达过祖德老师对小振明的关切之意,后来再去还带过他,小振明的棋由此便不至于荒疏,且能得到开眼的机会。
关老师对围棋像对菩萨那么虔诚,我想菩萨也会保佑他。
许纯儒我认识许纯儒先生是在棋桌上,所以只能说我熟悉一尊雕像的一个侧面而已,不过在那荒唐的“革命生师”的年月,除了围棋也不可能凭借其他的视角。不妨加上一句:棋如其人,透过围棋观人,澈如也!
许先生令人肃然起敬,一来他身份高——名教授,工程物理(原子能)系的主任;二来他行棋凶悍,常在老干部云集的杯赛上直取桂冠,该收手时不收手!
许先生出身于杭州世家,幼时曾经亲炙围棋名宿,行棋颇带古风,亦即嗜杀成性,曾经视布局与官子如草芥,现在当然早已不同。若说古稀之年的许先生如苍劲之松,那么盛年的他则有一种飘逸的神韵,是袖藏之剑。我们常在围棋小屋里手谈,有时他耐不住寂寞,也会到学生宿舍来找我,他长我也长,呈互有胜负之势。只是他落子太快,而我每每长考,磨得他频敲棋子,如坐针毡,偏偏许先生有时躁中失手,便抱怨不迭:“太慢太慢,我一着急就出错……”
一九八一年我在清华读研,一日有工物系学生因棋造访,自称与本系许主任相识,说话间许先生冲了进来,不容分说,把桌上书册一推,端来棋盘就要下棋,那位访客呆在了一旁……
在这届名人教授杯围棋赛中,许纯儒老师(右一)负于了我(左一)。这时距上一次去清华讨教过去了5年;距我读研毕业已有23年;距我第一次与许先生分手,竟已36年了。中立参与点算者是何香涛教授。(苏州/2006)二○○一年我随祖德老师赴台参加“两岸名人围棋交流”,从同行的北京前辈得知许先生病后恢复不错,又闻许先生对邓丽君慕宠有加,非邓丽君的歌曲不听,并因邓的忌辰恰是自己的生日而深信有缘。后来趁赴京公干,作家葛康同陪我往清华探望许先生,叙谈之后,照例要下棋。一别二十年,纹枰对坐,不禁兴沧桑之叹。这局棋我下得轻快从容,已没了二十年前的凝苦,许先生反而踌躇再三,他总算觅得一着妙招脱离险境,挽颓局而胜之。许先生心情大好,破例提议再弈一局,不过必须静听几曲邓丽君,裨补元气。随后我又惜败一局,许先生喜不自胜,连夸我下棋速度今非昔比。看着许先生神情飞扬,我心想如此输棋,太值得了!
我和葛老师辞去。不待我们各自到家,这两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
丁琢如冶金系七字班(1961级)的丁琢如身材挺拔,团脸浓眉,机敏自信不愧为上海人,通达随和又像极了北京人。他能将七号楼一间宿舍张罗成围棋圣地,容下一帮清华棋迷在心无所托的“史无前例”之中得以逍遥于尘嚣之外,是一件如梦如幻而又意义非凡的事。尤其是他竟然有魄力投书陈祖德,硬是把中国围棋第一人请到清华园来,给众棋迷带来了狂欢节般的快乐,开了围棋国手与大学生交流之先河,实在是功不可没。
丁琢如当年离校时给了我一张学生照
从丁琢如的棋能读出他的理论功夫,积淀不浅,行棋多是“一般分寸”,却稍苦于纠缠相搏和随机变化。然而依仗聪慧敏悟,棋力节节上升,一度达到我让他一先的棋份了。丁琢如一旦沉浸于盘上,表情丰富,姿态俯仰,常见他时而一手托腮,侧身斜睇,时而双眉紧蹙,悬身盘上,十足的棋侠风韵。某次比赛之中,人人敛声,棋子剥啄,忽听得丁君“啊呀呀呀——”高声惊呼,旁若无人,众人举首顾盼,随即会意莞尔。
我猜他能做好想做的任何事。有一次提起打羽毛球,起身便与我小试,果然功架慑人,出手不凡,说他有“业余高段”水平毫不为过。
2006年,身在美国的丁琢如辗转通过《围棋天地》找到了我,发来他与夫人的近影听说琢如旅居美国多年,似乎事业有成,且推算年纪已该进入人生的“棋之境”了。他留下的印象是鲜活的,配上鹤发长眉一定很有趣。
侯玉琨古人说“人以文传”,其实人有特色即可传。侯玉琨当年是清华一帮棋迷中的“笑药”,有了他便笑声不歇,也就成了我们温馨回忆里不可或忘的快乐因子。
侯玉琨是自控系的调干生,年龄约长我十岁,一九六六年临毕业被“文革”截住,儿子已经放羊养家了,他还在清华园里晃荡。某日他也是找上门来,满脸堆笑,好似说山东快书般地表白:“昨晚我看你下得好……”老侯一向胡子拉碴,笑眼常眯,一颗牙俏在唇外,我不由联想起唐太宗眼里的魏征“我但见其妩媚”的味道。
老侯若是挑出一杆“侯”字旗号,熟悉的人能透视出藏在背面的“诈”字来。他的玄巧机关不知怎么那么多,偏会有人一步一步掉进他设下的陷阱里。遇到高手,他常顾左右而言他,盘外招暗施无痕;或者做出甘愿称臣、随时就范的姿态。而经验告诉我,在他最谦卑却又不肯放弃的时候,就是他最接近阴谋翻盘的时候!
老侯爱悔棋,当你执意不让,他便婉媚地央求:“摆一摆,研究研究!”几个变化摆下来,当你指出对他有利的一式,他立刻按住你捡子的手,脸上堆起赖兮兮的笑容:“就这么哋,接着下吧!”屡试不爽。
老侯自有他称王称霸的地方,正如陈祖德所谓的“低棋的阎王高棋的饼”。老侯评棋绝对有哗群之效,首先那缓缓的山东腔就惹人想笑,更别说那天外神来的思维,如陈祖德第一次来清华同欢,他从“上座”发出的极认真的劝诫:“跟低手下可以宽一气,跟高手下要紧一气!”笑倒了所有的人……
这回找到围棋小屋的“笑泉”侯玉琨(左一)真不容易,他已80初度了。向右依次是林泰、关培超、金柏苓、邵贝恩——他居然错过名闻遐迩的“小屋”——和我。(北京蔚来中心/ 2019)
老侯离校最早,从此失去了音讯。我想象他在某一处地方,仍然是一剂讨人喜欢的笑药。
孙立哲对于成长中的中小学生,“文革”的狂潮除了带来家庭的动荡,还把社会上最丑陋的东西揭给他们看,他们像在冰河里浸泡过的婴儿,早早就懂得什么是坚强。教育的时钟停滞了,时光却不会停下脚步,他们只有懵懵懂懂地四处奔突。
孙立哲(原名“孙立喆”,文革中顺潮流而改)与常振工是清华附中初二年级的伙伴,围棋使他们与大学生结下了不解之缘。与我们相比,十三四岁的孩子是那么无虑和纯真。他们好学颖悟,棋力见风就长。两人性格各异,比如遇到有趣的事,常振工掩口,孙立哲狂笑。孙立哲好动,一刻也不得安宁,浓眉密须,说是自幼多病吃激素吃的;一着急就口吃,说是学结巴学的。
孙立哲(左)与我。他也是爱棋的那一帮清华子弟中的一个,棋风凌厉,气势迫人。(北京香山/ 1967)
孙立哲当年是个停不住的好动男孩,路边有一头驴,他也要过去套近乎。(北京香山/ 1967)
北京知青孙立哲凭着胆大心细,在陕北农村一变而为赤脚医生,出了举国大名。(他的同学提供)
在棋盘上孙立哲大刀阔斧,凶悍无比,落子作金石震击响。得手则放声大笑,连蒋寿炎那样的忠厚夫子也不堪忍受。那年月虽说前景难料,但他那凌驾一切的气魄和胆大心细的风格早已在黑白方圆的世界里显露无遗了。
一九六九年初,他们分别走向农村改天换地去了,一年后回京探亲,带着啤酒、熟肉、午餐肉罐头来看我,他们已经没有了昔日的惶惑,却依旧保留着过往的乐观。最超乎想象的,孙立哲竟已是陕北知青中名播远近的“神医”了!原来他久病成良医,起初拿出自备药品给知青同伴和老乡用,后来索性做了赤脚医生,倒也免除了地头劳作之苦。我好奇地问:“女同学不介意你打针?”“除非她愿意跑几十里地上县里。”“你也能拔牙?”“用老虎钳。”“真有揭开棺盖、起死回生的事么?”“我发现那农民就没死,扎一针就活过来了。”……听到这里,我和姜彦福、杨士元、王普、吴元几个同学喜而跳,鼓而呼,为之绝倒!
接着孙立哲表演了扎针:捋起裤管,不管穴位,由我们指哪儿扎哪儿,但见他稍事消毒,手捻银针,顷刻没入……观者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此后不久,孙立哲被钦点为全国五个知青典型之一,在体育场知青万人大会上“讲用”,还登上过卫生部领导成员的宝座……“文革”劫后,他读书,出国,学医、学工商管理、学金融,以多病之躯回国创业,投资电子、印刷……最后搞起图书版权引进,以独到的眼光,做出了对中国出版业从观念到实务的有力推动。有道是人生如棋,信然。而从围棋陶冶出襟怀、谋略、定力、王者气象的,其实远非孙立哲一人。
后来,他去美国读医学博士,又取得法律、金融、管理、MBA等多个学位,做成了不少跨界的事业,这辈子没白活。他悄悄对我说:“我想要八个孩子。”(女儿婚礼上)
这一年我73岁,他也奔七了,还不忘支持清华校友围棋协会的活动。苦日子过来的,老病新疾,一代名医如今颐养在海外。(北京/ 2019)常振工就在孙立哲青云之上、身不由己的那一段,常振工踯躅在山西农村和北京老家之间,背着一架手风琴,梦想去改变被人遗忘而又正悄悄长大的自己的命运。若论苦练技能,像常振工那样不知疲倦、如醉如痴的世上一定不多。乒乓球是他的汗水浸出来的童子功,围棋是他自觉认识世界、认识朋友和挑战智慧的文化取向,现在手风琴又成了唯一看得见的出路。他的围棋功夫被弟弟常振明的光焰遮盖了,平心而论,在常振工身上是琴艺第一,球艺次之,棋艺第三。其实他的棋力已经很是不俗,只不过手风琴和乒乓球的水准相对来说更是了得。
这年春节我和雅华成婚,去北京浪漫了一回,下榻在清华九公寓常老师家。我们在一起玩的就数围棋最开心。左起:雅华、常振工、常振明、我。(清华九公寓常宅/1973年春节)
常振工(后者)说不上有音乐天赋,但他苦练手风琴,一度在以琴为生的路上创造过奇迹。马迅(前者,马约翰之孙)与他是一道拉琴的哥儿们。他俩那会儿都是知青。(1972)
为了投考地方歌舞团,常振工两次南下武汉,他与我以棋、琴厮磨,留下了夹杂欢乐与苦味的故事。在那以后他又尝试过铁路电气工程与计算机系统方面的工作。“文革”噩梦过去,国家和每个人都揭开了新的篇章。一九八六年我们在纽约相见,常振工开着替餐馆送餐的旧车陪我游逛,眺望自由女神像和双子星大厦;后来他苦读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在加拿大创办了数据恢复公司。二〇〇四年他站在了加拿大杰出华裔创业家的领奖台上,事后传来照片让我分享,电话里我感觉出他竭力按捺的激动……
苦尽甘来,常振工不忘为围棋出力,以多伦多中华围棋协会会长的名义,延请了“聂旋风”为海外的围棋赛事壮声添色。他还偷闲代表加拿大参加世界业余围棋赛——能领略这种惬意的人恐怕不多。
常振工插过队,当过几天文艺兵(“黑”兵),干过铁路电气化工人……开放后去美国半工半读,终于在加拿大漂亮地办了一家数据恢复公司。振工信奉父传的“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但是收获的季节还是来了。(加拿大杰出华裔创业家颁奖典礼/2004)
郑清诒、陈小悦、刘红阳清华子弟里,北大附中的郑清诒当数围棋强手之一,他被“文革”冷冻在了高二年级,按年龄正好镶嵌在我和孙立哲、常振工之间。若不是多了一副浅色镜架的眼镜,颇有唐三藏的丰朗之貌和端庄持重哩。心智成熟,也就懂得自觉修炼,郑清诒钻研棋谱很是用功,几番炉锤,棋风变得坚实厚重而有内涵,自诩为“木谷流”,被视为清华园里的围棋重镇之一,不容小觑。
那一天,大家说轮流照个相吧,才有了几张情景相似的照片供我们回忆。左起:我、孙立哲、常振工、常振明、史青、陈小茁、陈小悦;后立者是胡晓明。(清华九公寓常宅/1967)这一张换了几个人,左起:我、杨士元(同学)、孙立哲、常振工、常振明、陈小悦。孙立哲装模作样戴着别人的眼镜。(清华九公寓常宅/1967)一九六八年五月,清华武斗升级,我避之武汉老家。一日接郑清诒来信,报告他的心中之寂寞和武斗之荒唐:
武斗以后,没有什么地方下棋,人都走了。就和关老师下,他也没事,我们几乎一天一盘。孙立哲棋颇厉害,昨天吃了关老师一个大中盘。……本想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学棋,可是没好手教,又买不到书,所以很盼望武斗结束,你和金柏苓回来好学习一下。三十日武斗,规模空前,团派死2人,伤数十,“四一四”自控敢死队中精锐被歼,24人被俘。卡车、拖拉机、土炸弹、硫酸都用上了。团派死的有一个是高校击剑(重剑)冠军。以后我返校、下乡下厂接受再教育,他则和众小友一样,奔赴广阔天地去了。流年似水,何时再见,当是鬓发成霜了。
当年的“木谷流”高手郑清诒(右二)终于露面了,这一隔就是50年!左一是这一拨人的“收束音”诸学农;我的左右是孙立哲、常振明;右一是刘红阳。(北京蔚来中心/ 2019)
清华下棋的中小学生里,陈小悦不仅年级最高(高三),而且个头最高,且声望在清华子弟中亦属最高。听他的崇拜者们说,北京中学生运动会他是跳高冠军;高中还没毕业,已经学完了大学一、二年级的高等数学;外语更没说的……总之,十年“浩劫”截断了陈小悦的瑰丽的梦,但只要这一粒“千年莲子”在,命运总记得还他一个原本属于他的未来。
我喜欢这些聪明活泼的少年,他们也拥戴我,像拥戴“孩子王”一样,这不仅来自围棋的神秘,还因为他们着迷于听我讲外国名著里诡谲、侠义、奇巧的故事,陈小悦便是在这样新鲜刺激的气氛中与我相遇的。他下的绝对是聪明棋——凭有限的基础知识和强大的大脑即时演绎的习作。不能要求更多了,他还有太多需要加以关照的东西。
听说我在写清华围棋,刘红阳(右)过来跟我讲起振工、振明小时候的趣事。(北京振明宅/2005)上山下乡开始了,陈小悦主动去了北大荒,后来又辗转到了陕北……是种子总要寻回属于它的土壤,待到春回大地,陈小悦参加了重新恢复的高考,可是清华新生里竟然没有他那传奇的名字。熟悉他的同学耐不住了,帮忙查出了黄土高坡企图留住他的“美意”。教育部干预了,当陈小悦终于出现在清华的课堂上,已经开学三个月了。后来他赴美留学,回清华读完汽车工程博士……数年后任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院长,国家会计学院院长。
当年武斗期间我回武汉,将一包中外名著抱去陈小悦家托他保管。事隔四十年,他可还记得?
那次韩国邀请赛,我遇到刘红阳,他喜欢歌唱,却戴着助听器——他爸(清华副书记)落难的日子,他干的工作曾经是在地下室敲打马口铁……(韩国/ 2009)
刘红阳说不上是我的“徒弟”,因为他既没有登门讨教,也不曾堂而皇之地到我的宿舍或者围棋小屋下过一盘棋,但他与孙立哲、常振工、常振明十分要好,又从骨子里爱棋,任风雨飘摇长年不辍,只因他的父亲是被打倒的“走资派”——清华党委副书记刘冰,自卑心理使他不得不徘徊在相当低调的生活格局之中。因他生得眼大,常被那几个“徒弟”嘲谑以“大眼吃小眼”(围棋格言),红阳只是笑笑,依然侧脸看他的棋。我记得在公寓台阶上与他下过半局,那时授三子他尚不够下。前几年他常在南方游走,来我家会过几次,每次都缠着下棋,好像极想借以吐吐过往年月的窝囊气。他的棋已经很好,依然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棋。有一次我输了,他品味回环良久,意不能释。
(未完待续,下篇明日分享)关键词: